說故事的人

再教育(2)
京樺天生是吃公主這行飯的料，當初也沒多少人提點她，就懂得保持安靜好好觀察，理性的人格特質更讓她保持頭腦清醒，不會被客人的花言巧語騙了去、讓客人獻一點殷勤就頭暈，也不會對客人濫用自己的同情心。這裡說濫用同情，指的是對那些沒錢的失意男人、或是非主客的小ㄎㄚ，不需要多花時間聊天，也不必給予太多服務。

夜生活是最最最現實的，充斥著酒色財氣，無論是泊車小弟、公主少爺、酒店公關或業績幹部，來只有一個目的：希望能在這些鬼地方把這些凱子好好的削一削，為自己帶來更好的生活。基本上一進去，每個人都想著日後離開的一天，沒有人是為了興趣來巴結這些大企業家、小生意人、甚至政治人物過活；也沒人願意天天熬夜泡在菸酒堆中損害健康仍甘之如貽。這只是一份糊口的工作，組織向心力、追求事業發展、工作滿意度....對夜店從業人員來說都是火星文，只有金錢多寡是衡量的唯一標準。

也許有人覺得這對客人太絕情，當京樺勸嘉芯不需做到一些奧客的要求時，嘉芯就覺得，客人不給小費不應影響消夜上桌的速度、客人要酒也不該裝聾作啞，因為身為服務生不做好服務是說不過去的。但京樺監持：妳要清楚，客人是可以被教育的。他一次兩次沒給小費也能得到服務，那麼以後都覺得沒必要打賞了；但若因為他一毛不拔而不理睬他，他會希望能擁有跟大部份客人一樣的待遇而乖乖掏錢。同時，有一個信念支持著京樺的現實論調，那就是客人對服務人員也是一樣的現實，有人盡心盡力服務仍沒有獎勵，不過是因為她是個年資深的公主，客人早看膩而沒有興趣；公主不同於公關，不是打扮漂亮坐客人旁邊撒嬌發嗲就好，既要喝酒又要打掃清潔，輸酒拳喝掛了，不但妨礙其他的工作任務，傷身也沒人心疼，既然要喝酒，小費一定要進口袋，否則只是白忙一場罷了。

嘉芯尊重京樺是前輩，在工作心得上從不藏私，京樺也不想強硬的逼迫嘉芯接受她的看法，因此她們決定停止爭辯，做個實驗來看到底誰的理念正確。她們選定一個觀察對象：一個長期在大陸拍連續劇的導演。他趁著劇組休假回台天天應酬，時常到店裡報到，這位中年男子前排牙幾乎都爛光了，也沒花錢整修門面，對自己都很小氣的個性讓他在公主面前也絲毫不大方，愛找公主搖骰盅或划酒拳，喝的大家人仰馬翻，到了該發小費時便尿遁或急速閃人。某天他又來報到，酒興一起想找人喊喊拳，其他資深公主早就不知閃到哪裡去了，連一向心軟的嘉芯也裝忙不加理會，因為他不是買單的主客，連老闆娘雪莉都懶的搭理他。坐了近兩小時冷板凳，京樺便對嘉芯使了眼色，示意她可以過去陪他說說話了，說也奇怪，嘉芯不過敬了敬酒，陪他玩了三把吹牛，導演竟奇蹟似的拿出了一張千元鈔票給嘉芯。嘉芯將錢塞進工作檯的小費箱時，對京樺嫣然一笑，崇拜之情溢於言表，從此更加聽信前輩的指點與建議。

雖說人際溝通是以互惠為原則，但不只是單純的我提供好服務、你就會表達正面回饋這麼簡單。 對於比較自私的人，展示人際懲罰的能力也相同的重要，否則他人可能將你的好視為習以為常、不會多加珍惜，這是嘉芯從工作得到的體悟。在課堂上，她偶而會分神，將心思繞回在小小鋼琴酒吧發生的情境，她低頭玩著筆，心裡想著這一套邏輯能否用在其他的人際關係。母親對這個家，是否以永無止境的包容與付出，來縱容父親的懦弱與怨天尤人？若母親狠下心來，拒絕給連一包長壽煙都要伸手跟她要錢的父親任何幫助，他會不會因此自立自強學習自助，從失敗的谷底重新出發？或至少打份零工，為自己的菸錢飯錢盤算，不再茶來伸手飯來張口？不再藐視母親的無私與努力？嘉芯對人性採取悲觀的態度，相信人的惰性與自私不會突然良心發現而產生永久的化學變化，人的無能愚昧或許需要無助與失敗來學得教訓， 若有人不足以從經驗中累積智慧，只能靜待被社會淘汰的份，這是可被接受的常態。社會達爾文主義者反對雪中送炭的社會救助，認為同情與幫助對沒有能力的人起不了作用，只是養成他們的惰性與依賴，這套看似冷酷無情的觀點，除了菁英主義作祟之外，也許就隱藏了一份對人性的不信任。但人不是機器，當人與人的關係牽涉到親情、惻隱之心、或是愛，腦中的利他主義機制便開始運轉作用，即使苦了自己，還是會為卑微的希望、期待對方會體貼感激或發奮圖強的希望所驅使而停不了同情，母親是無法棄絕那一份關愛的，嘉芯想到這，不禁皺起眉頭，長長的嘆了口氣。

經過了這次客服實驗，嘉芯對京樺精僻的夜店生態分析不再掉以輕心，京樺總是知道哪個客人是什麼來頭、一桌子人誰是主客誰是陪客、什麼樣的場景適合什麼樣的服務態度，嘉芯學的快，眼尖心思細密、反應也討人歡喜，但某些時候還是會有狀況外的情形。某天一個常客帶著電視劇女明星出現，女明星算是個小有知名度的人物，還曾出過一張唱片，嘉芯禮貌地說：「小姐，等下想不想唱歌呢？這位琴師琴藝和合音都很棒哦！」女明星卻冷冷回答：「妳們店裡的麥克風聽起來就很爛，我沒有興趣唱！」嘉芯沒料到她會如此無禮，一時不知該回應什麼，客人說話圓了場：「會唱歌的人哪管麥克風音響好不好啊？」嘉芯點了個頭轉身離開，對京樺吐吐舌頭，京樺笑著說：「那不是妳的錯啦！女明星陪富商吃飯本來就是個不能公開的祕密，妳請她上台唱歌，不是要她拋頭露面讓人知道她在接飯局混夜店嗎？小呆瓜！」看來行走夜店江湖，嘉芯要學的實在是太多了。